
28、踏进国门,接受新任务
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我们终于盼到了撤军这一天。有个战友回忆当时的心情:“听完广播后,作战室一片欢腾,许多干部热泪盈眶,相互拥抱和跳跃,而我却站在一旁发呆。我在想,这就是撤军命令吗?我半信半疑地看着排长,排长眼睁睁地看着我,已不知该说什么好。真的,我没想到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回过神来的排长激动地紧紧拥抱着我说,‘我们终于熬到头了,我们可以回家了’,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说出了战争时期战士们的心声。”自中国政府宣布撤军后,我们采取了“交替掩护,边回撤,边清剿”的策略,执行撤军命令。广州军区前线指挥部规定,在谅山(那岭以南)地区的部队在3月11日前后分别从友谊关、油隘、北山、爱店撤回我国境内;高平(七溪以北)地区的部队在3月13日前分别从念井、平孟、龙邦、岳圩、科甲、水口、布局、那花撤回我国境内。军区划分了各部队撤回后的具体集结地域和防御地域。
当时,我163师部队的位置,是489团在前,487团在489团的右后方,488团在487团的左后方,炮兵群在487团和488团中间。我师撤军是从3月6日开始的,第一步是两个炮兵群交替撤回友谊关的我方一侧,并马上构筑和加强炮兵阵地,掩护步兵团撤退。在炮兵撤退的同时,步兵一方面对已占领的地域进行最后一次清剿,另一方面对同登和谅山一带进行大爆破,炸毁计划中的全部目标建筑物和越军阵地。铁道兵2师8团和10团共6226人在2月1日至7日由山西太原分批出发,2月11日到达广西南宁地区,归广州军区前指指挥。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发起后,铁道兵弟兄们首先在3月1日开始抢修被我们炮兵和步兵炸毁的凭祥至谅山的32.6公里的铁路,在3月2日的一天内就抢修好了同登至谅山的铁路。在用火车运回全部战利品后,为保证我军顺利回撤,又在3月10日全部拆毁了几天前刚抢修好的谅山至友谊关的全部铁路。同时,沿计划的撤军路线两侧和越军可能通过的道路进行布雷。工兵先在预定的撤军路线上做好标记,然后在标记以外的地域布雷。我们步兵则用手榴弹、手雷、爆破筒和炸药包改装成各种爆炸装置,埋设在越军可能通过的地区。后勤部队和民工最后打扫战场,找寻阵亡战友的遗体和抢运战利品。然后,位于最前方的489团首先撤军,我487团和488团则在489团两侧掩护。当489团安全撤回并进入阵地后,487团开始撤退,488团和489团掩护。最后是488团撤退,工兵则在步兵掩护下在撤军通道上埋雷,封闭通路,并清除通道两侧的标记。
我师炮兵群在3月6日和7日撤回国内,489团也在10日安全撤回。我们487团成为最前沿部队,3月11日凌晨接到撤退命令,掩护我们撤退的是488团,他们的位置在同登东南侧的公路和铁路交叉口一带。我们撤军前的防御阵地在谅山市外围铁路和公路交汇处的一个山头上。我班和一挺重机枪、一门82无后座力炮被配置在山头上,防备敌人偷袭我主力部队的防御阵地。前一天下午,胡副团长到我班阵地检查,不满意我们的工事质量。我和战友们一边骂娘一边在加固工事。突然,对讲机里传来连长的声音,撤退命令下来了。我赶紧把战友聚集在一起,宣布这个好消息。我们开始做撤退准备。原先准备在这个山头上打阻击战,弹药堆满了战壕和猫耳洞,撤军时不可能搬回去。于是,我们把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和手雷当成地雷,埋设在阵地附近。有人还特意留下一些饼干桶,放上压缩饼干,在底下安置连环地雷,当做留给越南人的最后的“援越礼物”。各阵地上的战友悄悄地撤了下来,先在山脚下集合,再到铁路线旁。以连为单位沿铁路向友谊关方向撤退。铁路轨道以外的地方都埋了地雷,因此不准踏出铁轨,以防被自己的地雷误伤。那天夜里没有半点月光,周围黑漆漆一片。一路上我们小跑前进,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唰唰唰”的衣服摩擦声。一口气跑了十多公里,谁也没喊累,背着几十斤重的装备也没见有掉队的。我们既紧张又兴奋。远处不时传来巨响,有些是工兵对越军工事和沿途城镇实施大爆破的爆炸声,有些是天空上双方炮弹飞过的嘶叫声。我们这些当班长的时而跑前、时而跑后地查看和清点班里的兵,以防意外掉队的。
天快亮时,部队路过同登。那已完全不像是一个城镇了,沿途一片残垣破壁,没有一间有房顶的屋子,全打烂了,全炸坏了,全烧毁了。连同登的狗都夹着尾巴,哼都不敢哼一声地在公路旁看着我们。周围阴气沉沉,就像一座死城。城里能搬的全给搬回国内了,包括粮食、机器、发电机、办公设施甚至铁路上的路轨都给拆掉了。搬不动的东西就全炸毁了。一路断了头的电线杆断而不倒,原来是电线杆一米五的高处被绑上TNT炸药引爆,但因电线杆中间有钢筋,所以只炸了大半截。工兵弟兄们还在到处找能炸的目标。路边越军尸体都已经变成了白骨,只有那套已变成黑红色的军装才让人知道那是一具战败者的尸体。我们身上的军装也布满被弹片撕破的窟窿,染满了血和尘土,有自己的血,有战友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在我们撤军的过程中,谅山方向发生了一次意外。后卫部队打死了一名日本籍记者。这名日本记者是《赤旗报》驻河内的特派员高野功。1979年3月7日,获悉中国军队已经撤离谅山,急于掌握第一手新闻素材的日本记者高野功在越南外交部人员陪同下闯入谅山市。不幸的是高野功一行在仓促间错误地乘坐了越军的军用吉普车,结果被担任掩护部队撤退的弟兄们误认为是越军而遭到猛烈射击。他们的吉普车被击中,翻车起火,高野当场中弹死亡。日本记者高野是当时唯一死在中越战争中的外国记者。
战后,我留下了那套战场上穿过的旧军装,一直到现在还是最珍惜的纪念品。儿子曾问我:“为什么穿了洞,又是那么脏的衣服还留着?”说实话,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不换的。这份感情,他们那一代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把顶上膛的子弹从冲锋枪上退了下来,把已经拉出来的手榴弹弦重新放回去,可是盖子找不到了,因为早就丢了。我们没想到仗那么快就打完了,拉了弦的手榴弹当然是要扔出去的,留着盖子有什么用呢?撤军我们还是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们身上实在太脏了,和山上的土匪差不多。战士们的神经都绷紧了,连打开盖的手榴弹都盖不回去,太危险了。团部临时决定,部队不能通过友谊关的大城门去接受鲜花的欢迎,以免发生意外事故,伤了老百姓。没办法,只好掉头,在友谊关前广场掉头,从旁边的铁路上过。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这个我们称之为祖国的地方,悲喜交集的心情此起彼伏。冲锋号,厮杀声,轰隆隆的炮声好像还不断在耳边响起。在枪林弹雨中,死亡如影相随。一个生命的终结就像打开电灯开关那么容易。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士兵已经到地狱门口走了一回。我们这些活了第二回的战友,在同一条战壕里,已被那火、铁和血将灵魂铸成一体。这就是生死之交。
3月11日,我们终于经友谊关回国了。163师撤军十分顺利,12日全部撤军完毕。其他部队也在3月16日19时前全部撤完。各团撤回到战前位置,一边在边境沿线修筑工事,以防越军报复;一边进行休整和战后总结。
回国那一天,我们沿着友谊关至凭祥的边防公路向后撤退。走了约三公里,到了隘口镇,每个参战战士领到一套新军装。接着大家赶快跳进山边小溪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开战前两天起,我们就一直没洗过澡。这是我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洗澡。
把衣服脱得精光后,发现大家身上都是黑的,连手指缝和脚趾缝都是黑的,臭气熏天,泡在水里刷了老半天,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衣服刚穿好,大家把枪一拿,都赶快往邮电局跑,该给家里报平安了。
到了隘口镇邮电局一看,那真是人山人海,都是当兵的,都在给家里报平安。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封电报的内容:“爸妈,自卫反击战胜利归来,一切平安。”那几天,邮电局不知发了多少这样的电报。这样的电报不知吓坏了多少当兵的父母。谁敢打开从前线来的电报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回到连队,饭也不想吃,从极度的神经紧张下解脱出来,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来了。我们在一座废砖窑里睡死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眼睛刚睁开,就看见连通讯员郭跃华。“马上到连部接受新任务。”一看见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果然不出所料,命令下来了。团部要求我连派一支小分队和炮1师的炮兵观察所一起,前出到中越边境20号界碑阵地,设立防御阵地和观察所。不用连长再说下去,我已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真倒霉,怎么又会轮到我们?
这一去,一直到中越双方在山脚下的友谊关交换战俘。这一守,一直到我们野战军在1979年6月12日和新组建的边防3师换防。广州军区在1979年4月14日下达由我55军负责组建广西边防3师的命令。当时55军共抽调了1个师部、3个团部、13个营部、69个连部组建边防3师,同时抽调了7个建制连、63个建制排、214个建制班,共6135人,其中军官1197人,士兵4938人;并任命当时165师的师长王自信为边防3师首任师长,164师副政委赵盛昌为边防3师首任政委。边防3师于1979年4月30日正式组成的。